“老李，你是不是忘了还钱的事？”我盯着他的眼睛，一句话甩出去，声音压得低低的，心里却像揣着一团火，烧得难受。

北风呼呼地刮着，天色昏暗，村头那片光秃秃的杨树林在风中哗哗作响，树影摇晃得像鬼影子。我的手揣在棉袄兜里，紧紧攥着那张皱巴巴的欠条，脚下踩着冻得硬邦邦的泥路，心里有点急，也有点气。老李迟迟没来，我已经站这儿等了快两个小时。

这是1978年冬天，刚退伍回家的我，心里装着一桩三年的“旧账”。

老李是我从军时的班长，当年借走了我五十块钱，说家里急用，等他退伍就还。那时候，五十块钱可不是小数目，能买十几斤猪肉，够一家五口吃上一个月。我攒了好几个月才凑出来，但老李当时对我确实不错，平时训我们的时候，嘴上凶，可人心软，见我身体不行，总是帮我扛枪、打水。再加上他那副憨厚样子，我也没多想，就直接借了。

可谁能想到，这一别三年，人没见着，信也没捎过一封。不是说我非要这钱不可，可心里就是过不去这道坎儿。咱当兵的讲义气，可这事拖来拖去，难道真要让我当冤大头？

母亲早就劝过我：“柱子，算了吧，那老李八成是真没钱，你较什么劲啊？五十块钱，咱不是过不去。”

我嘴硬：“不是钱的事！这人情得讲清楚，要不以后我还怎么做人？”

于是，我退伍回家后第一件事，就是打听老李的下落。听说他最近回了村，我今天特意赶过来找他讨个说法。

眼瞅着天快黑了，远远的，终于见一个人影从土路那头晃过来。是老李。

“哎哟，可让我等着你了！”我迎上去，脸上挤出点笑，心里的火却压不住。

老李看见我，愣了一下，随即笑了笑：“小柱啊，找我有事？”

“还能有什么事？”我扬了扬欠条，“班长，咱也别绕弯子了，三年前借我的五十块钱，今天打算怎么说？”

老李的笑一下子凝住了，脸上的表情像是霜打了的茄子。他嘴唇动了动，低头不说话。我看他这副样子，心里的气更大了。

“班长，你当年带着咱们班冲锋陷阵的时候，什么时候拖过后腿？怎么现在这点事，拖了三年？”

他叹了口气，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皱巴巴的烟，点着了，狠狠吸了一口。烟雾从他鼻孔喷出来，带着几分狼狈。他抬头看我，嘴角动了动，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：“小柱，这钱……再给我点时间，明年开春，我一定还你！”

“明年开春？”我冷笑，“你三年前也是这么说的！老李，咱当兵的时候，啥时候给过敌人机会？咋这回倒拖拖拉拉了？”

他低着头不吭声，烟头一点点烧到手指，他却像没感觉似的。我看着他的样子，心里堵得慌，想骂又骂不出口，索性冷哼一声：“行，明年开春，要是你还不上，我可真不客气了！”

扔下这句话，我转身就走。冷风呜呜地刮着，吹得我帽子都快掉了，可心却更凉。

那晚回家，母亲看我脸色不对，问了几句，我心烦，随便敷衍了几句：“冻的，没事。”

母亲叹了口气，摇摇头走了。我躺在炕上，翻来覆去睡不着，脑子里全是老李那副低头抽烟的样子，还有他当年带着我们跑五公里时吼的那句“跟上，别掉队！”

第二年春天，地里的麦苗刚返青，我又去了趟老李家。这回他没躲着，远远地就迎了出来。可他整个人瘦了一圈，脸色蜡黄，眼窝深陷，整个人像风干了似的。

“小柱，钱……还不上。”他站在院子里，低着头，声音干巴巴的。

我一听，火又蹿上来了：“又还不上？老李，你家日子再难，也不能这三年啥信儿都没有吧？”

他抬起头，眼眶一下子就红了：“小柱，我不是不想还，可我闺女病了，花了不少钱，实在是凑不出来了！”

说着，他转身进屋，从里屋抱出个小姑娘。那孩子瘦得跟柴火棍似的，脸色苍白，穿着打了补丁的旧棉袄，眼神空洞得像一潭死水。

我愣住了，盯着孩子好一会儿，心里一阵刺痛。

“行吧。”我叹了口气，转身走了。

回家后，母亲又问：“咋样了？他还钱了？”

我摇摇头：“算了，别提了。”

母亲皱了皱眉，没再问。

接下来的日子，我把心思全扑在地里，那年庄稼长得不错。可不知为啥，我心里老是放不下老李。战友们问起这事，我都支支吾吾地糊弄过去。

到了秋天，一个傍晚，我正在地里忙活，忽然听见村里人大喊：“柱子，你家门口有人找！”

我抬头一看，老李正跑过来，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票子。人瘦得像根柴，脸上全是汗。

“小柱，这是五十块钱，我今天来还你！”他气喘吁吁地把钱递到我手里。

我愣住了：“你……哪来的？”

“我去城里打短工，总算凑够了。”他说着，咧嘴一笑，脸上的疲惫掩不住点得意。

我盯着他那双裂了口的手，满是老茧和伤痕，心里五味杂陈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
“行了，老李，钱我不要了。”我把钱往他怀里一塞，“你家里用钱的地方多，这点儿钱，留着给孩子看病吧。”

“不行！”他急了，死活把钱塞回来，“欠债还钱，天经地义！”

我拗不过他，只好收下。可这一晚，我却辗转反侧，怎么都睡不着。第二天一早，我翻箱倒柜，把家里能值钱的东西全找出来，装到麻袋里，送到他家门口。他推辞不过，只能收下。

后来老李一家搬到城里，说找了份稳定的工作。再后来，我们很少见面，只偶尔来信问候几句。

1990年，我做点小生意，结果赔了个底儿朝天，家里急需几百块钱周转，可那时候谁家都不宽裕，借钱比登天还难。我正愁得睡不着，突然收到一封信，是老李寄来的。

信里说，他听说我遇到困难，特意寄了一百块钱过来，还让我别推辞。他写得很平淡，可我读着读着，眼泪就下来了。

那时候，我拿着信，坐在院子里发了半天呆。谁能想到，当年欠我五十块钱的老李，最后却成了帮我一把的贵人？

后来我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，每每想起老李，总觉得心里暖得不行。

“老李，你是不是忘了还钱的事？”如今再回想起这句话，我忍不住笑了。其实，有些账，早就不值一提了。